那本书被秦参商送给了江余庆,那日之后秦参商没有回宫,而是留在了秦府。
他说:“我已经很久没回府里了。”
江余庆明白他的意思。
从年少经商和家里闹翻,再到后来因为婚事大闹和四处奔走行商,他其实是很少归家的,长期在外头行庄里待着。
他的行庄遍布天下,唯独秦府是他回不去的家。
而那本书,江余庆翻看了一下,似乎是秦参商年少读书时写的策论。
虽是年少轻狂,写得却也是极好的,他似乎从那一字一句里,隐约窥见了少年单纯心思,还有属于秦家人的铮铮风骨。
生淤泥而独清,众皆醉我独醒。
只是,最后终是初心全失,不复从前。
回宫之后,顾家来拜访了一次,之后天色便暗了下来。
江余庆想了想,去路长云那儿了。
路长云被赶出了路家,路家便不是皇亲,自然没有来人。甚至路长云归京后,除了战场上的兄弟来见过,没有人来拜访他。
他去的时候,路长云独自一人在院子里坐着。
刀剑放在一边,他静坐在石桌前,桌上放着酒。
江余庆过去拿起酒看了一眼。
清酒,但酒味儿很淡,有种梅花的清香气。
他应当是在这里坐了好一会儿了,肩上落了一层薄雪。
“长云不出宫去?”江余庆在他身边坐下来,问道。
路长云看了他一眼,冷冷地回道:“无聊。”
没了之前凶厉的模样,他这般冰冷的样子却也像是浸着血的刀,只是收了鞘,冷锐的血腥气却丝丝缕缕散出来。
说话的时候,那字像是刀切出来的,又稳又干脆。
江余庆笑了笑,拢了拢毛裘,却是将手中的伞放在了一边,和他一起坐在雪里。
“喝酒吗?”他问。
路长云看了他好一会儿,然后说了一个字:“喝。”
于是便喝酒。
用的不是小酒盅,而是茶杯。
路长云摆出的是一壶清酒,备的却是茶杯。
酒倒在杯里,一人一杯地喝下去。
雪下得大了,覆了人满身。
最后一壶酒喝完的时候,江余庆没有醉,但酒意微醺。
他对路长云说:“长云,朕送你出宫,你去寻个人,定然比阿庆好。”
路长云看着他,问:“比你好吗?”
他低低笑了两声,然后说:“定然是比朕好的。”
他又不喜欢男子。
路长云没说话,他起身,拉着他去内室。
“天太冷了,进去说话。”他这般说。
两人已在漫天风雪里坐了许久,他的指尖还是热的,江余庆的手却一片冰凉。
那种热,像是他全身的热气都散了出来,就为了风雪里一壶酒。
“你摆茶杯干什么?”江余庆突然想到这个,便突然问了。
“习惯了。”路长云说着,将人拉到床榻边上。
他的房里只有一张椅子,坐不了两个人。
暖炉燃着,火墙将室内暖得如同春日。
同时,也让人昏昏欲睡。
江余庆想了好一会儿他那话是什么意思。
没想出来,他倒是有些睡意,却又一个激灵想起什么来了。
“长云。”他唤了一声。
路长云在室内拂落一身白雪,顺便将他褪下的毛裘收拾了一下,听到这声便应了。
他的动作干净利落,很快就回到了江余庆身边。
“什么事?”江余庆没继续说,他便又问了一句。
江余庆被酒意和暖意醺得都要找不着北了,听到这句才回了个神。他迷迷蒙蒙地抬眼去看路长云,眼里泛着水光。
少年这般年岁变化快,不过一年而已,原本的少年稚气便退了许多,旧世的淡漠和稳重气度渐渐浮现出来。眉眼长开些后,原有的俊秀眉眼多了青年的成熟之色,这般向他看来的时候,那眼底的淡漠之色便浮现出来,居高临下的。
美则美矣,亦是高不可攀。
“长云,朕说让你出宫去,可好?”他说。
路长云沉默了许久。
半晌,他忽而欺身,伸手将江余庆按在床榻上,阴沉沉地开口:“江余庆,你要是想说这话,今日便不该过来。”
江余庆眨了眨眼,似乎不理解他的话。
“若是不要,便别给希望。”他说完,像是又不解气。
那般寡言的人,难得又补上了一句,“你把我当什么?”
江余庆想了好一会儿。
终于理解了这话的意思,他说:“朕觉得长云值得更好。”
好在他只是醉得微醺,脑子没坏,这话说得像个人。
路长云眼神复杂,然后松了手,离得远了些,低沉地道:“不可能了。”
江余庆不懂。
“江余庆,不可能。”他这般道。
谁都知道,他爱江余庆爱得倾尽所有。
最后,一无所有。
终是抵不过酒意和暖,江余庆在路长云榻上昏昏沉沉睡去。
第二日醒的时候,路长云没在,他的衣裳未解,但是盖着被子。
宫人进来给他洗漱。
看了几眼,都是熟悉的,是服侍他的人。
路长云这边没什么宫人,想来是唤了人过来。
出宫殿的时候,雪停了。
他往院子里看了眼。
石桌上的东西还没收,茶杯里落了满满的雪,掩埋着昨日的酒壶和痕迹。
有人在层层嶙峋树枝之外练剑。
剑光翩然,宛若游龙。
银色面具在阳光下微微反光,上头的饕餮纹远远化作一片模糊。
面具下黑沉眼眸遥遥看来,一片凶戾之色。
江余庆看了一会儿,看着他收刀,又撇开眼去,迈步离开。
昨天的片段很清晰地留在记忆里。
他还记得那人眼中深沉颜色,以及那斩钉截铁、破釜沉舟的语气。
路长云说,不可能。
如今清醒的时候,他真真切切地明白。
是的,不可能。
这人如此不给自己退路,毫不犹豫,又是狠厉决绝。这般不容回转的性子,怎么可能另寻他人,怎么可能轻易放弃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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