他没走两步，姬允却突然睁眼，目中充满了尖锐的警戒与防备，还有一瞬间溢出来的杀意。
顾桓一时竟被对方的目光慑住，在原地站住了。
姬允刚醒，眼前仿佛是一片霹雳火花，什么也看不清，直到视线聚拢，姬允看见了顾桓，那阵让手脚冰凉的心悸才缓缓消退下去。
姬允两肩一垮，缓慢而沉重地松了口气。
那口气却没彻底松完，姬允眉头又紧皱起来，他低沉怒喝：“顾卿来了，怎么没人通报？”
小黄门受了无妄之灾，也不敢辩解，扑通一声跪了下来，满口饶命地认罪。
顾桓道：“臣是看陛下累得睡着了，所以让奴才不要惊扰，没想到反倒让陛下受惊了。”
姬允素来宽和好说话，又有顾桓在旁说情，照以往来说最多斥责两句也就罢了，今日却不肯善了，他面色阴沉，的确是发了怒的模样：“一个两个这么没规矩，别人叫你干什么就干什么，究竟谁才是你正经主子——自己滚去领罚！”
小黄门顶着磕破的脑袋滚出去了，徐广年不吭一声地给顾桓添了茶，被指了桑骂了槐的顾桓却半点不适也不见，从容地自己找了座，端起茶杯饮了一口。
然后掀掀眼皮，丝毫不避讳地道：“这又是谁惹到了陛下？”
姬允仍是怒气未消，烦闷地挥挥手：“别提了。”
顾桓却不会看眼色似的，仍继续道：“想必又是白氏的小郎君哪里讨陛下不开心了，否则人家辛辛苦苦立了功，陛下怎么就轻轻松松这么一摘，让人什么都没了。”
不提白宸还好，一提白宸，姬允整个人几乎都被点着似的，他脸色即刻阴沉下来：“还说不停了，给你脸了是吧？”
顾桓一挑眉，一脸果然如此的表情。
他放下茶盏，垂目的一瞬间，他在茶汤里看到自己眉间聚起的阴郁。
但他低着头，姬允看不见他此刻的神情，只是听到他的语气是事不关己的悠闲：“他们都是有功之臣，陛下打压得这样明显，不怕激起怨气吗？”
一阵沉默 。
姬允语气生硬地道：“看来顾卿已经猜到了，朕为什么找你过来。”
顾桓低低笑了下 ：“陛下自然是对臣有所求，才会想要见臣的。”
“……”
“陛下不知出于何种原因，厌弃了白小郎君，不仅要卸了他的权，还要防着他和他的手下作乱。”顾桓似乎终于对手中的茶盏失去了兴趣，他抬起头来，眼里似笑非笑地，盯住了姬允，“只是眼下陛下无人可用，只好又捡起臣来了。”
话都被对方说完了，姬允一时无话可说，空气里又是一阵尴尬的沉默。
当初望鹤楼一事，两人几乎是撕破了脸，后来即便是顾桓先退一步，自请出外，横亘在两人喉间的梗又怎么可能轻易消除。
那次之后，姬允再也没去过望鹤楼，因为乘梯坠落留下的阴影太深，他甚至连封闭一点的轿辇都不敢坐了。
一片寂静里，顾桓突然低低地道：“是臣不好，让陛下受惊了。”
一语双关，这就是先低头的意思了。
就像两人曾经年幼时候那样，每回两人吵架，总是顾桓先向他示好。
但是小时候无伤大雅的吵闹，与长大后立场相对带来的猜忌与分歧，性质恐怕是不太一样的。
姬允眉毛动了动，只是他也不得不承认，这么多年过去，两人曾经信任无间，也曾互相猜忌，但是好像两株纠缠着的，共生的树，彼此挤压生存空间，互相抢夺营养水分，到底是不能够分开。
不出所料，有人对封赏不公非常不满，尤其是江充，为这不知道闹了多少回，光是弹劾江充当街打架斗殴的奏本就摞了一沓。
姬允简直烦透了这人，终于在朝会上怒而下旨，削了江充的前卫将军一职，罚他禁足于府，静思己过。
江充当场跳了起来，怒而大骂：“凭什么！我这是在战场上一刀一枪拼出来的功名！凭什么说贬就贬，说削就削！我不服！陛下你赏罚不分，任人不明——”
“住口！”
白宸霍然开口，他脸色发沉，恶狠狠地瞪了江充一眼，逼得江充消声之后，又转而对御座上的姬允道：“陛下恕罪，都是微臣对属下约束不周，使他们在城中言行无端，还在陛下面前大放厥词，微臣实深感惭愧，愿自领责罚。”
“约束不周？深感惭愧？”姬允面皮微微抽搐，他从牙缝里挤出了一声冷笑，道，“朕看你教他们教得好得很——”
他霍地从座上站起来，脑门上的青筋全都炸了起来，他气得简直浑身发抖：“你听听他说的是什么东西！目无法纪，藐视君上！朕赏罚不分，任人不明，那谁赏罚分明，任人分明——你吗！啊！？”
“白宸！”
大殿上鸦雀无声。
而白宸在文武百官的注视之下，摘掉官帽，俯身跪地，额头贴住冰凉的地砖。
他字字用力，句句清晰地说：“臣对陛下之心，犹如日月星辰，亘古不变。日月不灭，星辰不散，臣即百死，亦不敢变心改志。”
“臣愿自请去职，禁足谢罪，以示清白——万望陛下明察。”
满朝哗然。
江充更是失声脱口：“大人！”
而姬允狠狠地盯住跪在下面，极尽恭敬与顺从的人，似是怒极，他眼睛里都显出一种赤红之色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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