他心里并不担心,只是心中的疑惑久久不得答案。
入了夜,外面火光渐弱,屋内油火渐熄,见此状,渔闲连忙又添了油。
颜如轼见他又添油,问道:“估计快二更夜了,先生为何不熄灯?”
渔闲有添油的习惯,屋内若一片黑,他便睡得不踏实。从前倒会唤奶娘留上一盏灯,而后便是在平邑,也自是留上那么一盏灯,如今油膏难得,这习惯却改不了。
可有颜如轼在,这破费的习惯自然是留不得,便不慌不忙缓缓问道:“二皇子可是要就寝?”
颜如轼侧头倚着那未撤的案几反问:“先生莫非还要读书?”
渔闲不敢看颜如轼那双能看到火星灵动的柳叶目,只侧着身摇头道:“夜里挑灯读书须点灯,如此破费,不如白日里读。”
颜如轼却觉得有趣,眼睛一眨不眨,却又不是盯着这渔闲,只大大方方地看去。
天下人见他,多半是垂眉敛目,话里也满是惶恐恭敬,可这渔闲奇了怪了,他神情话语间虽满是诚惶诚恐,又多说敬畏之辞,可他骨子里却似有着别的东西,偏偏让颜如轼觉着这渔闲骨傲。
天下读书人不少,但大多异口同声,敢像渔闲这么说话的人不多,跟他意见同符合契、不谋而合的人,怕是世间少见。
渔闲点灯,那火光便在他眸子里闪烁跳跃,配上那双剪水瞳又带了点儿烟火气,这烟火气儿自然也不是俗人烟火,又以粗麻布覆面,那火光便透了去,面容五官轮廓尽显,隐隐约约,朦朦胧胧,如此一来,玉人伏案点油灯,玉人、油灯两者牵连上,倒真是仙人坠入了尘世,直叫得颜如轼心中连连称妙,恨不得拿笔画下来。
不过想是这渔闲还未行冠礼,嘴边丁点胡须都没有,如此一来,恐怕此人和他同龄。
燕国自古有熏衣剃面的风尚,如今魏国国君也喜剃面,故而魏国上下皆有人效仿,与此同时仍有人蓄须,平凡人家自然不会剃面。
见渔闲又垂头敛眉,颜如轼摸着下巴暗说:“先生可有什么心事?”
渔闲从前鲜少与人甚近接触,再者身旁这人又是燕国的二皇子,心中能掂量的事儿便更多了,可纵是心事万千,却依旧回道:“回二皇子,草民无心事。”
颜如轼也不再追问,反而问道:“不知先生家中可有纸?”
渔闲未立即张口回答,稍顿答道:“或有。”
颜如轼坐直,求道:“不知可否借先生文房四宝一用?”
渔闲想问这颜如轼用这些东西作甚,却又忽地想起自己收笔时定是被颜如轼看了去,那颜如轼定然发现了那笔不同寻常之处。只是他当时动作与平时无异,收笔时行为颇为自然,而这二皇子又怎会注意那根不细看便平平无奇的笔,莫非恰巧眼睛往上面凑?又或者……是他多虑?
二皇子有求,又要折腾,渔闲自然不可能无故不应,故而心中尽管忐忑,然而还是开了箱,取出笔墨纸砚,恭恭敬敬呈在了颜如轼身前案几上,随后又为颜如轼研墨。
颜如轼神情自得,拿起那笔,也未细细打量,只觉得此笔要比一般笔重,笔竿硬,笔杆末头雕着鱼戏莲。
心中大抵明了,颜如轼摊平麻纸,蘸了些许墨,在纸上挥毫。
渔闲坐在另一侧,见颜如轼面色平常,故而放下心来,盯着那麻纸,然而当颜如轼写下前两字时,渔闲双手五指渐收,却又不敢动。他本不应该如此紧张,可事情之复杂,容不得他想错一处。
眼前人似故人,眼前字倒不似。
只见颜如轼写下一句:尺蠖之屈,以求信也,龙蛇之蛰,以求身也。
偏偏颜如轼写完,又笑着问他:“先生,我的字如何?”
渔闲头垂更低,想到当日颜如轼置于水中的扇子,思忖片刻,道:“二皇子的行草,草民未曾见过,草民以为二皇子的字,险中求平、收放结合、秀而不媚。正如二皇子人风姿潇洒……进退有度。”
颜如轼置笔道:“进退有度?”
渔闲却问:“二皇子可还要写?”
颜如轼摇头,起身,折袖,伸出胳膊似要将案几搬走,渔闲连忙也起身道:“让草民来吧。”
搬案几,收纸平摊在案上,那笔沾了墨,自然要洗笔。
洗笔时,屋内幽暗,水极凉,渔闲不想伸手,手却还是认真地在笔毫上抹着,洗净后,渔闲将笔挂在了屋内窗头,转身走向案几,那纸此时凹凸不平,渔闲盯着字,叹了声气,便不再管它。
平时此时他早已就寝,虽不一定入觉,却定是在被窝里躺着。
颜如轼站在窗前,看着渔闲将笔挂在了床头上,忽然出声道:“先生这笔不一般。”
渔闲只点了下头,未言,他早就知道这颜如轼搞这么多动作,定是看到了此笔。
纵是他没说话,颜如轼倒盯着那笔末的纹路,自顾自地开口:“先生这笔杆,我摸起来,觉着并非象牙管,也不像牛骨管,不知可否能问,是什么骨头?”
渔闲心想燕地难遇驼骨,要说那驼骨,也是从他师傅嘴里听来的,传说西藩人信佛,普贤菩萨坐骑为六牙白象,六牙白象即为驼,故而其骨便可制成佛珠,再者驼骨又比牛骨硬……而那物亦是比牛骨硬,故而将方才想好的话说了出来:“回二皇子,此笔笔杆乃由草民旧有送的驼骨料所制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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