湿冷的随州山间，大而苍白的月亮渐渐升了起来，银色的月光透过树荫的罅隙变成一块块亮斑。
“你确定是这个地方吗？”
穆离鸦靴子踏过柔软潮湿的泥土，留下一行浅浅的足迹，走在前面的薛止没有回头，“不是，不是在这里发生的。”
那间烧着的屋子不在这个地方，他来这里是为了别的事情。
走到某个地方，薛止忽然停下脚步，穆离鸦一时不注意险些撞上。
“你特地带我来这里做什么？……怎么了？”他学薛止的样子做倾听状，听见哗啦啦的水流声，心中不由得更加疑惑——听水声大小，这条河流应当就在不远处，可这一路走来，除了野兽的嗥叫和头顶枝叶晃动的婆娑声外他什么都没听见。总不能是河流凭空出现在了前方吧？想到这一可能他反而安下心来，毕竟世上有许多玄妙之事是无法用凡人的常理来解释的。
“来找几位故人叙旧。”薛止简略回答道，目光落在更远的地方，“顺便向他们打听一点事情。”
“故人？”穆离鸦有了点兴趣。对薛止的事情他了若指掌，可承天君的事情他知道得并不多。如果另一个人愿意说的话，他其实很想要知道更多。
“嗯，故人。”这时薛止终于转过头来，朝他伸出手，“嘘，暂时不要问那么多。跟我来，马上就到了。说实话我也不知道能不能找到。”
“好，我相信你。”
穆离鸦握住他温暖有力的手，还没往前走出几步便再度停下，而拦住了他们前进道路的不是别的，正是汹涌的河流。
入了夜的山林本来极其静谧，此时却连窸窣的虫鸣都被激烈的浪涛声盖过。
这条凭空出现的河流极其宽阔，乍看之下一眼望不见边际——再仔细看的话，穆离鸦才注意到是对岸被浓厚的雾气笼罩着，更显得这条河流阴森诡谲。他想要再走近一些，好看得更加清楚……
“不可往前。”看穿了他的心中所想，薛止及时拉住他，“这不是普通河流，连我掉下去都会很麻烦。”
别说是木头，就连羽毛都无法漂浮在它的表面，完全断绝人们想要渡河的念头，就像是冥河一般。
在那片雾气的深处究竟藏着什么不能让普通人找到的东西，甚至不惜要做到这个地步？
“我们要怎么过去？”穆离鸦停下脚步，可仍旧注视着对岸弥漫的大雾，“你要带我去的就是对岸，对吗？”
“我当然有办法。”
薛止取出匕首在掌心划了一道口子，粘稠的血落入到湍急的河流中，迅速化为无形。
子时将至，接下来发生的事情绝不是穆离鸦的错觉：河水流淌的速度陡然放缓下来，一直到近乎静止。安静的河面闪烁着粼粼波光，将对岸彻底笼罩的雾气渐渐朝着一边蔓延，起初只是薄薄的一层，后来变得越发浓重，最后向着一个地方流动，直至拥有了形体。
这些雾气凝结成了一座通体雪白、仿佛由整块白玉雕琢的拱桥。
天空被染成茜色，桥的这头清冷萧瑟，而那头却依稀可见朱红的牌坊和晃动的人影，听见喧闹的说话声，好不热闹。
“我们过去吧。”
穆离鸦还未来得及说些什么就被人牵着踏上了这座白玉桥。
他凝视着薛止专注的侧脸，薛止留意到他的眼神，“晚些时我会全部说给你听。”
他和薛止走在桥上，雾气穿过他们向身后涌去，不需要回头就知道来时的路已变得暧昧不清。
在快要走到头时，穆离鸦听到女人带几分沙哑的嗓音这样说道，“妾身只当是又有不知死活的凡人来寻什么长生不老药，没想到会有这样的贵客登门，有失远迎，还请神君赎罪。”
站在桥头的女人身披春蓝长帔，灰白斑驳的长发松松地挽成发髻，穆离鸦留意到她眼周惨白的肌肤上覆满了细小的鳞片，在灯火中闪烁着珍珠般的光泽。
她的真身应该是一条蛇。穆离鸦在心中想，可面上什么都没有表露，不过是静静地跟在薛止身后，由他去跟这突然出现的女人说话。
“上一次见到您是什么时候呢？是百年前的那时候吗？”因为眼珠不能动的缘故，女人本应该充满喜悦的笑容里多了几分阴森，“没想到还能有再见到您的这一日，妾身实在是很高兴。”
薛止并未回应她的这腔真情流露，“我有事要找银葵。”
她手中提着一盏八角琉璃宫灯，温暖的橙色光火穿透了薄薄的雾气，像是才注意到薛止身旁还有个人一样盯着穆离鸦看，“请问神君，这一位是？若是凡人进了浮乡的话……”
薛止懂她的意思，“澄草，他姓穆，就是你想的那个穆。现在我们能进来了吗？”
“请进来吧。”蛇妖澄草稍稍侧开身子，衣袖飘摇间身姿更显窈窕，“不必担心，在这浮乡里妾身还算能说得上话，妾身说能进就是能进。您刚刚说您要找银葵大人？正好银葵大人今日有闲暇，妾身就带你们去见她。”
“劳烦你带路了。”
跟在这名为澄草的蛇妖身后，穆离鸦终于能和薛止说上话，“你要打听什么？”
“就是你想的那些。”薛止的答案与他所想的相差无几，“银葵是浮乡的主人，随州发生了什么怪事多少都会传入到她的耳朵里。”
他二人再度踏足随州地界，仅仅就是为了追寻早已尘封的薛家往事，让十多年前的真相浮上水面。
穆离鸦哪里会不明白他的意思。上次他们问了那么多人，都说不知道十几年前有一户姓薛的人家被灭门，可薛止从小到大那么多次梦见那片火海又不是作伪，那么就只说明有人刻意将这件事掩藏了起来。
至于这个人是谁……要么是他父亲穆弈煊和惟济大师，要么就是已经消散于天地间的泽天君。
“凡人不知道的事情没准妖族会知道，因为我们活得更久，许多记忆不会轻易被抹去。”穆离鸦轻声说。
“没错，只要发生过就一定会留下痕迹，哪怕是泽天君也不能彻底抹消一个人存在过的痕迹。”
所以这一次他们没有往人烟密集的地方走，反倒专程来到了这荒无人烟的深山老林里，就为了打开浮乡的大门。
澄草走过牌坊，站在不远处等待他们跟上来。在跨过那条看不见的边界线时，穆离鸦抬头看了一眼，牌坊上描着浮乡两个金字，险些就走不动。
不为别的，只因为这两个字，他在穆家书阁里从小看到大。这是他祖母素璎的字迹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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