到后来的许多年，宋落潭其实还能记起见江余庆的第一眼。
那孩子已然近八岁，说起话来却只能一字一字地往外蹦，生得倒是眉清目秀，看起来可爱得很。
那时路长云已然在江余庆之侧，他便歪着头只看路长云，一个字一个字软软糯糯地唤：“小，路，哥，哥。”
宋落潭其实是不在意这婚事的。
很早之前他看着那女人的时候，自然也有同情，他便想若是将来找到喜欢的人，那就两个人一辈子吧。
生生世世，就算不爱了，也不走，相依为命比缠缠绵绵来得更让他心动。
但是，看着那孩子满心满眼望着路长云的时候，他心里的恶劣又开始蠢蠢欲动。
若是定要入宫，那又怎么能让这人满心都是别人？
念头一起，便是入魔。
到后来，众人都道宋家宋落潭宛若皎皎明月，风姿卓绝，当为辅君。
路长云在外磨砺的时候，便成了他整日整日陪着那孩子。
那时的江余庆任**胡闹，但他偏生是看着温和的性子，耐心柔情比之路长云不知好了多少。心智未开的孩子，不久之后就忘了自己的小路哥哥，只看他一人。
尽管那时，宋落潭已然感到了这孩子的不对劲。
但他只是费了自己全部的心力，让那孩子学会了流利地说话，懂得不那么害怕，能拿出些唬人的气势，仅此而已。
路长云回京的时候，看他的眼神如同厉鬼，但他只是淡淡一笑。
一切都是他计划了的模样，包括江余庆是个小傻子。
但，是个小傻子又如何呢？
后来拒婚也不过是想看看那些人能不能离开，若是能离开便好，此后那人便是他的，就算是小傻子，就算高高在上，却满心满眼都是他，只是他一个人的。
各家的反应都如他所料，包括那些人。
他只是没想到，还会多一个顾锦书。
不过没关系，婚约有多少无所谓，那些人都不会动他的小傻子，也不能动他的小傻子。
他曾是阴影黑暗中的幽魂，曾是皎皎若明月的少年郎，却也是抱着满心算计的掌权人。
他以天下为棋，以江山为局，挟天子以令诸侯，什么都拥有，也什么都未曾拥有。
无爱者，无恨者，陪着一个小傻子，此后余生只剩光阴。
如果后来，没有他的阿庆。
后来想起来的时候，宋落潭才迟钝地想，大概在见到的第一眼，他就爱上了他的阿庆，只是这感情太深，连他自己也不知道。
在那人藏着淡漠的眼看过来的那一刻，当他开口相问，那般镇定自若的语气，他第一想法竟是——那便是我的阿庆。
他也曾想过，若是江余庆不是小傻子该是如何模样。
江余庆生了一副俊秀眉眼，笑起来时温和得很。若是为帝者，大抵温和里藏着冷，居高临下暗含淡漠。
一如此刻相见时。
但那时，他还未曾想过有多喜欢这人，只是觉得开心。
太好了，今后有人与他对弈，与他虚与委蛇，与他暗中试探。就算高处不胜寒，也是有人陪的。
所以，当江余庆同他说，他不是他的小傻子的时候。
他想，不是小傻子又如何呢？
他还是他的阿庆。
但他终究生了气，所以不管底下人暗中策划，不理那些风雨欲来。
所以，他一步步退，一步步让，最后站在悬崖边上。
那人拉他一手，他便重归人间，若是再退一步，便是万丈深渊。
他将自己性命放在那人手中，将一切押上赌局。
这一次，他布的局不在自己手中，在那人手里。
是死是活，是此后长长久久，还是今日恩断义绝，再不相见，都在那人手中。
被关在牢狱中的时候，他看着那透了光的小窗，抬起手，迎着光看过去。
如同少时在那昏暗的屋子里，也是这般迎着光看过去。
这是一双很漂亮的手，十指纤长，骨节分明，剪影的线条流畅。
这动作很孩子气。
他看着看着，忽而想起那日江南的雨里，他将手中的伞放在江余庆手中。
那个人说：“你犯什么傻？”
他很想笑着答：“就是因为你，我才犯了傻。”
江南的雨那般大，那般凉，却又那般温柔。
他们并肩走在雨里，而他偶尔侧过头去看他，看着那人俊秀眉眼里藏着淡漠，看他时虽在笑，却好似无喜无悲。
当江余庆松了手，和他并肩站在雨里的时候。
他想，你陪我淋了这场雨，我还你想要的天下可好。
他早已得了风声，知道这人暗中的谋划，却终究不动不语。
和着雨声，他对那人说：“我爱你。”
声音很轻，他知道，江余庆什么也听不到。
次日的时候，他亲自去寻了江南的人，布了那荷花池的夜景。
上官玲喜欢荷花，而他从来没有说过，他也喜欢荷花。
喜欢荷叶田田，喜欢荷花亭亭。
若是将死，他想再看一次最美的荷花，同他最想的人。
江余庆答应同他喝酒的时候，他其实很惊讶，却很开心。
开心得让他觉得心里像是灌满了蜜糖，慢慢的都是江余庆这人调的甜度，刚刚好的让他心软得一塌糊涂。
他问江余庆：“你爱我吗？”
顿了顿，他又笑起来，知道这人已经醉得迷糊。他便只是摸了摸他的头，然后低声道：“无妨，爱不爱我都好。”
总归，将来未定。
被宋家逐出家门的时候，宋落潭无喜无悲；唯有当江余庆将印信送到他手中的时候，他眼底神色温软。
他知道。
他是水中月，本该明月皎皎，奈何风华再盛，也不过镜花水月。
从前的浮华是，如今的权势也是。
他多喜欢他的阿庆。
但是，他的阿庆是天下之主，若是不接受男子，那也同样不会接受他。
更何况，他怎舍得他的阿庆伤心。
他的阿庆值得所有的最好。
所以甘愿将人推到他人怀中，甘愿看人与他温情交缠，甘愿看他对小姑娘百般呵护，千般温柔。
他告诉自己，此后年岁长久，他还是辅君，那还是他的阿庆。
每次抱江余庆的时候，他喜欢看江余庆哭着唤他的名字，就好像他是唯一。
没有错，他就是阿庆的唯一。
唯一的辅君。
今后山高水长，江山万里，唯有他一直留在他身边。
直到青丝白发，晴朝暮雪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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